媽媽農夫學
老朋友合歡山農場場長于寶楞先生曾說，他認為「農夫」一詞沒「農媽媽」有意思，因為農民照顧作物的心情就跟媽媽一模一樣。這話我聽進去了，在心裡反覆咀嚼過後，反倒領悟媽媽教養孩子真該學學農夫。
農夫知道蕃茄蘿蔔茭白筍各有各的生長條件和栽培方法，也知道該配合天時地利，自我調整，一切只為蕃茄蘿蔔茭白筍各自長成本來最健壯美好的樣子。媽媽常跟農夫一樣辛苦，卻沒有農夫的智慧。很多媽媽當了大半輩子媽，卻從沒搞懂自己的孩子到底是什麼，因為媽媽連自己是什麼都不大清楚。
說穿了，一般媽媽最清楚的只是──我愛孩子，希望孩子健康快樂、優秀傑出。至於什麼叫「健康快樂、優秀傑出」呢？那根據的多半只是當時社會流行的價值，以及媽媽自己主觀的認定。農夫會依市場需要，多種點蕃茄蘿蔔或茭白筍，但他不會拿蘿蔔的肥料給蕃茄，也不會叫蘿蔔向茭白筍看齊。偏偏，這不過是天下媽媽多少都會犯的錯。
一個人只要深深當過父母，必然不會說這世上沒有神。
雖然，我衷心服膺這「媽媽農夫學」，但很慚愧，我也沒能完全從這種錯誤裡解脫。當媽媽以前，我一直相信，只要專心致志，天下無一事能難倒我；當媽媽以後，我才知道，在生命面前，自己其實是如此地無知、軟弱。很奇怪，從孩子小時候以來，每次牽著孩子的手一起走路，內心便感到很深的安詳滿足，但幾乎在那同時，卻也最容易念起天地悠悠，自覺像個漂泊的盲眼浪子。
對於人生諸多角色，想來我都是看似認真、實則漫不經心，唯獨對媽媽一職，我從來都是深心相許。我並非那種從小玩家家酒、嚮往當媽媽的人，甚至還以為自己根本不會結婚，那為什麼會這樣呢？我也不知道。
我常想，一個人只要深深當過父母，必然不會說這世上沒有神。因為，除了賴給「神」以外，父母怎麼理解孩子那麼多不可思議的千奇萬妙呢？而且，如果沒有「神」，老被孩子耗光聰明力氣與耐性、跌落「人之盡頭」的父母，能倚靠什麼再站起來、繼續向前行呢？
因此，儘管兒子給我一大堆難以消化的喜怒哀樂，我對他最深的心情，一直是好奇與感謝，正如對「神」的好奇與感謝。他還是嬰兒時，聽他那樣全心全意地叫喚媽媽，看他那樣完全交託地信賴媽媽給的衣食生活，媽媽不由得心驚顫凜：我是承受得起一個人如此信託的人嗎？是嗎？如果真有神，那麼神與人的關係，跟媽媽與孩子的關係，有什麼不同呢？
他嘻嘻傻笑著，不知這段話將在媽媽耳朵裡「繞樑三日不絕」。
兒子長大後，他自認是個「樂觀、好玩的時代精靈」，完全不像我「悲觀、單調、老古板」，但其實我們能談的話題越來越多，媽媽常為他的話語著迷，總感覺那裡面「若有神啓」。
例如，有一天我跟他說，××阿姨的餐廳賠錢關門了，他非常惋惜、驚訝，但接著嘆氣道：「唉，沒辦法，××阿姨就算只賣滷肉飯，也有辦法弄一堆碗盤蠟燭，搞成像五星級滷肉飯！她就是喜歡那樣。其實她不是在賣餐點，她是在賣她自己固執的一種美感，她跟『藝伎』也差不多。」
「啊？藝伎？」前陣子我們一起看了電影＜藝伎回憶錄＞。
「對啊，藝伎是用美來為人製造夢幻的人。」他很容易為華麗的電影陶醉，但他也頗「勇於煞風景」──我看到他寫一篇小文章＜給小百合（藝伎回憶錄主角名）的一封信＞，問小百合：「妳不覺得妳把一生的愛情建立在小時候的一杯ㄔㄨㄚˋ冰上，實在太可悲嗎？」
「這樣說××阿姨？亂來！你自己還不是超愛美的，我可以說你跟『藝伎』也差不多嗎？」
「妳要這麼說，也可以呀，每個人多少都有點藝伎性格。妳啊，也可以說是個藝伎。」
「啊？這樣說你媽，你什麼意思啊？」
「對呀！妳那麼愛寫文章，小百合的粉（化妝品）對妳來說就是字，小百合用歌舞吸引人，妳用文章！」他嘻嘻傻笑著，隨便脫口而出，絲毫不知這段話將在媽媽耳朵裡「繞樑三日不絕」。
好像那一天，神給了媽媽一粒種籽──
他從小就是這樣，常給媽媽「震撼教育」。他還上小學時，有一天爸爸媽媽吵架，晚上臨睡前，無聊的媽媽要他「評評理」，原本只是逗他玩而已，沒想到他真的滔滔不絕起來，而那些話語聽來簡直無異於老和尚開示「三世因緣」，聽得媽媽不由得屏住呼吸，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追問：「為什麼？」但他都沒應，翻身一看，原來小傢伙講完就睡著了。媽媽這下卻像猛遭冷水灌頂一般清醒，趕忙爬起來一一記在日記裡。隔天問他昨夜對話，他卻說：「妳作夢啊？」
因為這諸多「震撼教育」，讓媽媽對孩子一直非常好奇，好像那一天，神給了媽媽一粒種籽，卻沒告訴媽媽那是蕃茄蘿蔔茭白筍，還是什麼？媽媽只能傻傻地把種籽種到這個世界上，然後用爸爸媽媽僅有的、全部的愛來澆灌，看他一點點吐芽、伸長，照顧著、端詳著，又傻傻地相信，不久的將來、他完全成長了的那一天，媽媽一定會豁然明白，深深地微笑說：「啊！原來是你啊！」。
因為孩子，媽媽這一生才有機會用這種方式當生命的農夫，也回頭重新犁耙自己，並靜靜追憶、冥想關於「自己最初也是一粒種籽」的消息。所以，被孩子弄得又哭又笑、像瘋了一般的媽媽，從以前到現在，天天都想跟孩子說：「不好意思，我也還在學習怎麼作媽媽，請你多多包涵，感謝你啦！」
《轉載醬子就可愛--不生氣媽媽練功筆記》一書，時報文化出版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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